雍城文苑 || 李逸文：《爸的碗》

原创 2017-05-18 李逸文 时光捡漏

作者：李逸文
来源：【时光捡漏】——一个不善于追热点，博眼球，只想静静地讲普通人的柴米油盐的琐碎家常、用镜头记录平常生活、偶尔发发牢骚，转载别人故事的公众号！

爸的碗

文 | 李逸文

在我的印象中，爸是一个标准的“吃货”，而这印象来自于他吃饭的碗，是一只粗瓷大碗。碗大，饭量自然大，但我记忆中，从没有见过他用大碗喝酒的情景，却常常见他用这只碗，吃面，喝汤，津津有味。

在农村，人们有个非常古怪的习俗，饭量大的人常常被人高看一眼，饭量小者却往往被人小看。原因是做惯了粗笨力气活人们普遍认为，饭量大力气就大，就能干活，而饭量小的人必然是力气小，一些重活路根本拿不下来。所以，能干的人才有资格用大碗吃饭，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我青少年时代，爸正值壮年，是家里的主要劳力，顶梁柱。至今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简直难以置信的是，像那么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竟然能够在生产队当了近二十年队长，而且队上的大小事务，他都能安排尺算得井井有条，妥妥切切。在他的带领下，乡亲们齐心协力，生产队粮食生产连获丰收，经济条件也逐步改观，小村子被外界称为“小台湾”。现在他已是八十六七的高龄，上了年纪的乡亲们只要说起他，都夸他的“能干”和胆识。以至于在一度时期，我也深深的以他为骄傲。记得小学时期，有一次我因为没有完成家庭作业，被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罚站，并当着全班同学训斥数落。当时，的确让我自尊心大受打击，与老师顶撞起来。老师非常生气，要让我退学回家。我心里非常不服气，转身跑到座位上，收拾好书包，一甩背在肩上，梗着脖子、歪着头，神情相当不屑，我走过老师身边时，还十分倨傲、狠狠地挑衅着说道：“不念就不念，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爸大字不识一斗，队长当了十几年！”好在，临出校门，我被校长拦下，劝回了教室。后来，爸为此狠狠地收拾了我一顿，并要我好好读书，不要像自己一样睁眼瞎，糊里糊涂的一辈子。

爸的确是做务庄稼、侍弄土地的好手，秋收夏种、犁耙碾磨、扬筛簸旋都能拿得出手，还做得一手木匠活，更让人叹服的是他对于猪马牛羊驴骡鸡狗兔鸽等畜禽近乎神奇的辨识本领，只要他远远的观察一会，就能知道其牙口膘色性情毛病，甚至连同体重，出肉率都可以一口说准，不差毫厘。我不知道他的这项本领是来自别人的“真传”，还是无师自通，周边乡邻要买卖畜禽，每每邀请爸到场相看，目为伯乐在世，不仅周边乡邻对他大价称赞，连县乡的兽医都对他刮目相看，推崇备至，视若神明。也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本领，让我感到骄傲，也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本事，他曾经希望我长大以后做个兽医，逢他喂养这些畜禽，他就会给我说，哪种毛色的牛是出自山区，哪种眼神的牛性格怪异，哪种蹄型的马跑得快，哪种腰胯的骡子有耐力.......等等等等，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惊异于他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何以能够掌握如此丰富的实用知识技能？惊异于没有出过多少远门的乡下人，好像天南海北的收种喂养烂熟于心。

在别人的称赞与羡慕中，我从此被爸身上所透露的精明和见识所折服。后来，他卸任了生产队长，成为队里的饲养员，也算是人尽其才，用乡亲们的话说是“真神归了位”。那时候，队里的所有牛马驴骡都是他当队长时置买下的家当，成为专职饲养员以后，他格外精心，乐此不疲。经过他的侍弄，队里的所有牛马驴骡个个膘肥体壮，毛色光亮，令附近村社的人们羡慕不止。实行联产责任制以后，牛马驴骡分到各家各户，而他的饲养员的生涯并没有戛然而止。他在家里整理出了一间屋子，继续喂养各种牲畜，而且，因为他在畜禽喂养辨识方面的专长，被县上聘请，当了交易员。每逢星期日集市开张，四邻八乡的人们买卖牲畜，就会专门找他参谋。在他的说合下，买卖成交，双方皆大欢喜，一笔交易费到手，回家时，他带回的那些糖果小吃是家里老少，特别是我们兄妹四个的期待。那时候，看着爸到家里，端起他那只专用的大老碗，有滋有味的吃着饭，一边分享着他带回来美味，一边想，或许这才是他经常说的“薄技在身，吃穿轻松”的真谛吧？

现在回想起来，爸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他讲不出，对我们的教育问题上，也似乎没有特别上心在意过，顺其自然。我只记得，他经常对我们兄妹几个讲，“人立身立世，必须要有擒拿处（意即：一技之长）”因此，在我们的青少年时代，我们兄妹几个，爱学习的他就支持上学；不爱学习的，就支持学实用技术，从来不因为自己的偏好来强迫硬逼，非要按着自己的意图设计让我们将来要从事某某职业。而只是在平常的生活中，结合某种事情，讲给我们一些处事做人的道理，比如：给人让路，自己的路也宽；吃亏是福等等。

长大以后，经过了人生风风雨雨，经过了一番摸爬滚打之后，我深深地对爸有了更多的理解，那就是，无论父母学富五车，还是目不识丁，无论是家财万贯，还是一贫如洗，但是，从那一点一点的言传身教，那些被浓浓的亲情包裹的朴素而浅显的道理，教给我们处事做人的准则，教给我们基本的生产生活技能，才是我们捧着的“碗”，虽是看不见，却是实实在在的。

爸年岁大了，身子有了一些腰酸腿疼的病，吃饭端不了大老碗。有一年生日，喝了我带回的药酒，他感觉有了缓解，逢人就说酒好，从此，也开始喝酒，早晚一小杯，精神头很足。前不久，学农出身，定居加拿大二十多年的表兄回国探亲，与年老的爸一起聊了许久，表哥对爸的那些丰富而实用的种养经验赞不绝口，而我，看着如今的爸再没有年轻时大快朵颐的那种饭量，端着的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大老碗，面对粗茶淡饭，他依然津津有味，脸上充满着一种满足与幸福，自信与从容，若有所思，想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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